感到有人在耳边轻轻呼唤……睁开惺涩的睡眼，挣扎着坐起，看见母亲正站在床前，向前倾着腰，一手搭着床沿一手按在我的额头上，郁郁地看着我。由玻璃窗横浸到室内的阳光，正晶莹地倾泻在母亲肩上。我发现母亲本来就沟壑簇叠的额头又添了几道细细的皱纹，密密的一层汗点儿浸出，如水晶球在阳光中晶晶泛亮。一头稀发灰白灰白，垂下两腮，但怎么也遮不住一脸的爱怜与焦虑。风湿症缠身的母亲，浸泡在斜浮的阳光中，我的心扩展成了一片泪水的海，母亲生我时是夏天，窗户当时用麻纸糊的，在月子中，大风雨天用被子堵窗子，得了风湿病、头疼，到现在出门时非要戴帽子，遇风刮风下雨关节更痛……

母亲的目光像阳光流淌，开放的忧伤，岂止是苍茫，岂止是把怜爱种子样植在我灵魂的黄壤，冷寂地绽放。刚参加工作的我是土地的背叛者(工作已调回十年了），但在远离故土的城市，始终走不出母亲比黄莲还苦的泪光。比如我在幼小的彩色交织里，常猝不及防地晕去。听大人们说，每每此刻，脑袋一低，双瞳白略略地翻，就晕过去了，最长一次约六个小时，总是让人心颤颤地。而脸色苍白的母亲总抽抽搭搭地将我一手紧紧搂在怀，一手摩挲地掐着我的人中穴，悲咽着我的名字……真不知道，母亲那些随风而逝的泪滴，是如何在岁月的铜镜中留下真实的幻影？尔后又如何塞满我一个个梦幻或忧伤的夜晚？往事静寂，我能卸下母亲那缕黏附在心域的牵挂吗？当时村里人说我是燕子转世，自己一不高兴或高兴就气过去了，到了五六岁就好了。不知儿时的晕去会令母亲怎样的心急如焚？听大人讲每次醒来，母亲煞白的脸上溶化郁结后绽放的一丝笑意，却形象地留在我的记忆里，像这悄悄漫进屋的阳光，以张扬的活力柔和着我的心。

穿过母亲滑落的清乳般的目光，我给你熬点稀粥去。母亲一直腰，关节疼痛发出低声。我的眼眶又开始湿润。母亲。母亲。还记得你牵着我入学的第一天吗？疯惯了的我眷恋着鸟的歌蝶的舞，鼓动起两三个小伙伴逃离了校园，摇曳着一头的蓬草在野外整整享受了一个下午的心灵迷醉。当母亲知道这事后，茧皮厚布的手掌当即扬起。我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，吓得呆若木鸡，忘了平时的乖巧讨饶。母亲高扬的手掌重重地落在了我的屁股上。心里律动着那一巴掌的疼痛，恐慌地哽咽着还准备承受下一巴掌时，但那手却没落下来，母亲乌云密布的脸上早已是泪雨横溢了。当时稚纯的我恨母亲为什么会火药味十足？为什么会一改往日浓浓的怜爱？甚至还耿耿于怀地怨母亲剥夺了我葱茏的自由呢。直到现在，才懂那一份恨铁不成钢的苦心。

起床，喝点米汤吧。母亲柔柔的在阳光中游泳的音波，使我猛然间回过神来。母亲正转身从桌上拿起一小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。阳光蓬蓬松松，漆在母亲额头的纹路上，弥散着忧郁的气息。   

还有什么能让我们遍处鳞伤的内心生动起来？

还有什么能让我们懵然迷离的忧郁迈向春天的路途？

我作出一脸的轻松，接过小米粥，吮溜吮溜地挣扎着喝了起来。我的委顿已潮湿了母亲满含语言的眼窝。除了塞满真实的谎言，还有什么能使母亲从沧桑和心疼中走出？休假去看望父母，可能是工作或生活等诸多不如意，一路的颠簸与风寒，使我浑身软得没一点劲，头晕乎乎的仿佛要爆炸，一吃点东西，肚子里的肠儿翻江倒海，直往嗓眼涌。

泪花中，屋顶矮了下来，阳光爆溅如受惊的鸟，在母亲的白发上跳上跳下，无声地荡漾着。我一鼓作气地吮溜出了碗底。母亲的脸开成了一朵丰收的花。掖好被角后，母亲拿着碗默默地到屋外忙去了。现在，除了将一朵朵水晶的泪花开在五月深处，又能怎样？在母亲柔柔的目光里，我该怎样扶正自己的未来？该怎样穿越人生所有的门和路途？

还有什么能宽过母亲泪水的河？

还有什么能高过母亲伫望的岸？

我以前的羞愧与世俗有关，以前是思想太单纯，没能充分理解母亲这个词。现在，咀嚼出了母亲的那一份如阳大爱，还会再为母亲的豁牙皱脸而觉得低人一等吗？心情像潮水泛涌，我钉在了童年的路上……

母亲。母亲。还记得我读二年级那年吗？因孩子多，农村土地改革，家里分得土地和牲口多，那时家里没人帮你干活。在贫苦的包围里，最终让哥哥不念书了，父亲是教师当时工作也很忙，周末经常不回家。母亲说服了重男轻女的世俗，坚持让我读书，让哥哥扛起农活。母亲的坚持，救活了我痛苦的目光。每次周末回家，我默默地放下书包要帮母亲干，可母亲说什么也不肯，让我好好温习功课，我只好回屋打开课本，可怎么也静不下心。就是农忙季节，我常常夜里一觉醒来，还见母亲在如豆的煤油灯下缝补换季衣服。昏暗的灯火无声地摇曳着，像母亲内心最后的守望。躺在被窝里，往往听着兄弟妹们甜美均匀的呼吸，禁不住暗暗流泪，将枕巾濡湿了一大片。母亲什么时候才能无虑无忧地进入恬静的梦乡，好好睡上一个通宵觉呢？漆黑的夜里，只有我一双清明的眼睛在不停地走动。

母亲。母亲。还记得九岁的我为捡来的兔撅着牵牛花样的小嘴吗？那是冬闲时去沙丘中拉柴禾发生的事。一路上，母亲的故事把我带进了春天的意境。我在牛车上晃荡着，挂在丘尖上的冷阳在我的背上晃荡着，牛绳弯弯像母亲讲的故事一样美妙地晃荡着……母亲温馨的气息，时至今日仍洗濯着我漂泊中的嘈杂与迷离。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，使母亲土地一样的朴素拒绝了来自远方的诱惑和庸俗……记得沉在母亲故事中的我，猛然间发现前边的柳林中有只网死的肥兔。我的眼立即亮成了两颗黑色的玛瑙。我跳下车，飞快地向肥兔跑去。慌乱乱地解了拴在柳枝上的兔网，准备迎接母亲的微笑。英子，快把兔送回去。母亲看着我比梅花开得还鲜艳的笑脸一脸严肃地说。我感到了一阵委屈，泪花禁不住顺着脸颊滚了下来。自己网的兔，心安理得。别人网的兔，我们不能要。母亲抚摸着我的头说。我默默流着泪盼着母亲改变主意，但泪水失去了效果。母亲牵着我的手向解网处走去。现在，母亲被我泪水浸过的朴素，依然浮动于那个冬日沙丘的眉黛吗？母亲朴素的大幕下，掩藏着怎样的生命经卷呀……

现在母亲七十五岁，进城给小弟家看孩子做饭已十多年了，总是闲不下来。

肚子又开始翻江倒海。屋外忙活的母亲忙跑进来，一手搀了我，一手在我的背上轻轻地拍。拍。……当擦眼角的生眼泪时，才发现母亲的胸前溅了不少污迹。她却毫不介意，只擦了擦，就扫了地上的污迹出去了……

就在母亲穿过那细的如丝柔的如絮轻的如烟的阳光团的刹那，我突然发现母亲的背上罩了层多彩的光环，晃动的背影突出于整个五月。

愿天下所有母亲安康!

 方丽英